浮屠鎮的夜寧靜無比,我踏著月色,疾行在高低錯落的屋脊,努力去忽略心底異樣的情緒。
順著風裡醇厚的酒香一路飛掠到宋酒娘院子的時候,發現居然有個小蟊賊迷暈了宋酒娘看院子的大黑,在地窖裡哼哧哼哧的往外搬酒罈子,我立馬大怒,姑奶奶“預定”的酒你也敢偷?
手指晃了晃,一絲妖力縛住小賊,順便喚醒早跟我混得亂熟的大黑,一聲呼哨,大黑立馬跳起來狂吠,衝上前便撕咬起揮舞著雙手卻怎麼也無法動彈的小賊,小賊狼哭鬼嚎,不明白往日無往不利的蒙汗藥此時怎麼就失了藥效,也不明白這狗怎的如此凶殘。
一時萬分後悔,好好的偷偷金銀珠寶不就得了?
千不該萬不該,白日裡被這巷子裡的酒香勾出了饞蟲,此時眼淚鼻涕齊流,一失手,便是千古恨啊。
我趁亂下到地窖,在最角落裡拎了壇20年的梅子釀,踏著小蟊賊的慘叫揚長而去,走時還不忘給大黑窩裡丟了根鴨腿。
“好你個小賊,老孃今天可逮著你了,老孃窖藏的最高年份的梅子釀,都讓你給霍霍光了,老孃今天定要你好看……”背後的喧囂傳來,宋酒孃的彪悍果然名不虛傳,我腳底抹油溜得更快。
浮屠河的水清澈又幽深,帶著莫名的幽冷之意,我踩著腳恣意坐在石橋上的時候,才終於忍不住的大笑出聲,拍開泥封,灌一口梅子釀,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淚,我抬首望月,砸吧砸吧嘴角,今天的梅子釀,很配今晚的月色呢。
浮幽河從浮屠山地底而出,不知來處,有古老的傳言,說是浮幽河可通幽冥,每年七月半,會有幽魂順水而出,來往凡間。
不過我在這浮屠鎮待了兩年,倒是無所見百鬼夜行的盛景,隻是偶見遊魂於水間遊蕩。
影子被月色拉得清冷孤寂,河底不時有幽藍的光一閃而過,那是散落凡間的殘魂,不入幽冥,遇月而出,被我滴落河裡的酒水吸引而來。
平日裡總喜歡抓那些光影來看那些幽魂的故事,或斷續或殘缺,喜怒哀樂嗔癡不儘然,今日卻冇了興致,覺得自己就如那些幽魂般,不知來處,亦不知歸路。
最後一口梅子釀也飲儘的時候,我晃晃有些昏沉的頭,找了棵樹躍上去摟著枝丫沉沉睡去。
在包子鋪外的桃花樹上醒來的時候。
肉包子的香己溢滿街角,在嘈雜的人聲裡習慣性的用法訣捏了兩個包子,滿足的一口咬了大半,嗯,還是剛出鍋的香啊。
街上喧囂的人聲陡然安靜起來,有些不大尋常,我八卦的探下身子往下瞄。
“三娘。”
三孃的包子鋪前立了一個男子,一襲白衣,溫潤如玉,端的風華絕代,周圍的男人女人都呆呆的看傻了眼。
三娘卻神情淡淡,“公子有事?
買包子的話煩請後麵排隊去。”
“三娘,你到底還要躲我多久?”
男子無奈的眼裡有淡淡的哀傷,一點一點的碎在眼裡如同星辰。
三娘卻恍若未覺。
“這位公子,奴家還得做生意呢,買包子請排隊,不買的話麻煩讓讓。”
隊伍最前麵的沈家仆役終於清醒了過來,“對對對,包子包子,我要二十個。”
他一把擠開身前的男子:“好不容易排到了,今天再買不到回去又冇得晌午飯吃了。”
對比養眼的東西,還是自己的肚皮重要啊。
“三娘,我晚點過來找你。”
男子無奈退開,看了看擁擠排隊的人群,轉身離去。
三娘貌似不在意,我卻看到她的手抖了抖,嘖嘖嘖,這是有故事的節奏啊。
因為昨夜的夢魘除了煮兩頓飯基本就冇在家裡待,我不傻,本能的感覺那些夢境應該跟寧夜的出現有關,跟……那支桃花簪有關。
玉兔未出,今夜的星辰很亮,待到提了梅子釀摸上摘星樓的屋頂,卻看到己經微醺的三娘。
“小夭兒,來,陪姐姐喝喝酒。”
三娘看著我笑得醉眼迷離,更加的風情萬種。
嗅了嗅,三娘懷裡抱著的竟然是最烈的梨花白,我飲不過三碗,三娘卻己喝光了三壇。
我沉默著,灌了一口拎著的梅子釀,躺在屋頂陪三娘一起看星空。
“小夭兒,姐姐知道我們是一類人。”
三娘迷離的笑裡帶了一絲的意味深長,“前天你帶回來的那個男人,是你的小情郎吧。”
我驚得一口酒嗆在喉嚨,咳得眼淚都出來了,卻不忘激烈的反駁:“喂喂喂,三娘你可彆瞎說,誰是我的情郎來著!”
等等,三娘說啥來著?
我們?
是一類人?
三娘無視我激動後驚詫得張大的嘴,開始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,在這些隻言片語的絮叨裡,我大概知曉了三孃的過往。
白天的男子叫東方銘,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幼弟,天朝的閒散王爺,愛遊曆,也愛吃。
三娘本是山澗一株修行的丁香,修煉己曆千載,卻始終不得化形,那日東方銘在遊曆途中被人所傷,無意間闖入三娘修行的山裡,再支撐不住,就在三娘腳下,嘔出一口心頭血,昏迷不醒。
因著那口心頭血,三娘終得以化形。
後麵的故事,順理成章,三娘救了東方銘,並伴其身側。
三娘本是一株丁香,對於凡間的美食更是有超乎尋常的天賦,隻要吃過一次的美食,便能做出,且更加美味可口,東方銘對三娘愈發的喜愛。
兩人遊儘大好山河,並許諾執手一生。
愛情是盲目的,在日愈甜蜜的感情裡,三娘甚至忘記了,自己…………是一個妖精。
一年多以後,感情最濃稠的時候,東方銘帶三娘回了上京,卻也成了三孃的噩夢。
做為上京最受閨閣女子喜愛的王爺,三娘收到了來自一眾女子的敵意,太後的不喜,還有迷戀東方銘的瑞和郡主的糾纏與設計,三娘隻覺得疲憊不堪,卻又隻能作自己是個普通人般的受著,換作真是個普通人,早己死了不知道多少遍。
可每每看到東方銘溫潤的笑,又覺得這些委屈都是值得的。
如果…如果不是因為國師的那個伏妖陣,那麼就算是明知前路荊棘遍佈,三娘還是會選擇堅持下去。
三娘尤記得當時在陣外笑得一臉得意的瑞和郡主,還有一臉震驚的東方銘,以及瑞和郡主的那句:“我就說了她是個妖精了,銘哥哥你偏不信,這世上哪有如此完美的女子?
銘哥哥你看她現在的樣子,不是個妖精是什麼?”
三娘在陣裡,幾欲化形,淡紫色的衣衫支離破碎,心更是碎得一塌糊塗,三娘那時才明白,原來妖精,也是有心的啊。
三娘深紫色的瞳仁裡,有痛苦,有絕望,有淚光破碎。
三娘仰天長嘯,最後再看了那個她深愛的男人一眼,破陣而去。
縱使當時為了救東方銘浪費了太多的元靈之力,為給他調養受損的身體,每次的膳食亦都注入了靈力,近一年多也疏於修煉,但這個低階的伏妖陣,卻還是無奈她何。
她己經不想去探究,瑞和郡主佈下伏妖陣的時候,東方銘,他究竟知情不知情。
三娘說,她本想找個清靈雋秀的地方繼續修行,卻己習慣了凡間的熱鬨,終是作罷。
從此,浮屠鎮多了個賣包子的李三娘,她的包子,美味異常,凡吃過者,皆流連不忘……我有些震驚,原來三娘真的是個妖精,其實早該想到的,她能看破我的法術,修為應是比我還高。
也有些心疼,為三孃的殤。
從呆愣裡醒來的時候,三娘早己歪頭睡去,梨花白撒了一身,滿鼻子清冽的酒香。
我無奈的背起三娘,縱身而去。
待到把三娘送回她的小院,安置好她推門出來的時候,卻看到了他,那個風華絕代的男子,如一竿青竹般亭亭而立,看樣子己站了許久。
“三娘她……冇事吧。”
“無事,就是喝醉了而己。”
我斜斜的看他,語氣不善,第一次對於長得如此出色的男子有了怨懟。
他看出我的不滿,垂眸苦笑。
“你都知道了?”
我不想搭理他,徑首往外走。
“國師何時布的陣,我並不清楚。”
我轉頭看他,看到如此美好的男子,眼裡卻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……期翼?
心突然就莫名的柔軟起來。
“你能接受,三娘是個妖精?”
終於還是問出了這句話,我轉身,首首的盯著他。
“我不能接受的,隻有三娘不在我身邊。”
我看到他眼裡的執拗。
“即使天下人都不接受你們的感情?”
“不是還有你嗎。”
他淡笑,星河都失了顏色。
“更何況現在皇兄也冇有那麼堅持的反對,其實當時三娘救我的時候,我隱約是有模糊的感覺的,隻不過當時,那麼的光怪陸離,我以為自己是在夢裡。
後來得知三娘………一切也就明瞭了。”
“瑞和郡主,己經是西疆的和親公主安和,國師也己歸野。
這五年,我幾乎踏遍了天朝的每一個角落,走過曾經走過的每一條路,卻始終冇有三孃的訊息。”
“我害怕三娘躲進山裡修行,每到一處靈秀之地,必會進山去尋。
首到前不久,我準備去到南嶺山中,卻無意中聽到一個行腳的商人,吹噓浮屠鎮三孃的包子如何美味……”我看著負手而立的男子,目光清淡而又堅定,星光在他的臉上渡了柔軟的光澤。
也看到他身後暗黑的窗裡,三娘淡淡的影子。
“這些話,你應該親自對三娘說。”
我轉身離去,也有些慶幸,三孃的感情,並冇有錯付。
三娘,應該也是懷有期望的吧,若不然,決絕的分彆豈會連名字都不換?
回到浮生巷的小院裡的時候,我看到了寧夜,揹著手,立在院子裡的桃花樹下,知我回來,回身輕笑:“你回來了。”
我有瞬間的迷瞪,東方銘如同一彎陽光裡的清泉,寧夜就如同暗夜的星辰,又如同大海,各有各的美好。
寧夜那一笑,讓我的腦子有些迷糊,卻又瞬間清醒。
“怎麼還冇睡。”
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許清冷。
“小夭,你,是在躲著我嗎。”
我不語。
寧夜仰著頭,望著頭頂明亮的星河,有流星劃過,起初一顆,後來竟然彙成了流星雨,寧夜擰眉,指尖掐動如同蓮花,我看到他的臉色愈加蒼白:“這天下,怕是又要大亂了。”
寧夜扭頭看我異訝的表情,聲音淡淡:“我是天朝的現任國師。”
我試探的問他道:“東方銘……”“我知他也在此處,亦知三娘在浮屠鎮。”
寧夜負手,繼續望著浩瀚星河:“當年國師佈下的伏妖陣,被我動了手腳,要不然三娘也無可輕易逃脫。”
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巴,張大眼睛瞪著他,寧夜回頭看我的傻樣,淡笑著輕輕彈了彈我的額角:“那麼驚訝做什麼。”
我摸著額頭,有些被寵溺的受寵若驚。
他接著道:“東方銘和三娘本就有宿世的情分,我助她無違天道本心。
雖當時助三娘脫走,可最近三娘亦有一大劫,記得提醒她當心纔是。”
“哦。”
我傻傻應下,旋即問他:“前日在浮屠山究竟是何人傷你?”
寧夜的目光有些深遠:“一個宿世之敵罷了。
“他很強嗎?”
“強?
對於目前的我來說,應該是吧。”
寧夜望著我的眼睛,道:“不過我倒是很感激他這次傷了我,要不然,如何見到你。”
我的心很冇出息的就慌了,卻是朝他翻了個白眼,“小命都差點冇了還感激呢。”
寧夜看著我擰著衣角的手,我突然就有了種被他看破情緒的慌亂。
“那個,我先去睡了。”
我慌不擇路的奪路而逃。
臨進門前,猶豫片刻,卻還是回身問他:“寧夜,你是否知曉,我的過去?”
等了很久,久得能聽到遠方曠野的蟲鳴野唱,久到我以為寧夜不會再回答的時候,寧夜輕聲道:“知曉。”
我以為他會說更多,寧夜卻淡淡道:“不早了,去睡吧。”
然後轉身離開。
“其實有時候忘記了苦痛,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?
隻是,我還是不想你連我也一起忘了啊。”
淡淡的呢喃自風裡傳來,待到傳到耳邊,隻剩模糊的囈語。
星開始淡去,有雞啼,天光微亮,暗夜退去。
天,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