吸溜,吸溜,象聲詞,記錄了長條、流狀的食物,經過口腔,被無情地吸入腸道的過程。
這詞不太美,但踏實,譬如眼前那個吃麪的妹子。
說不清,她是在什麼時候擠進我的生活。
抱歉,這詞語太惡俗了,充滿了男性盲目的自信。
事實是,我不認識她,她估計也冇有興趣認識我。
橋是小橋,橋下卻不是流水,而是捱了生活垃圾一頓胖揍的一池汙濁。
她就站在橋中央,偎著欄杆,捧著塑料碗,大口大口地吸溜麪條,完全無視旁人的眼光。
她可能不是山、陝地區的北方人。
隻消順著嘴唇看雙頰,那裡不太飽滿,甚至有些瘦削,一瞅就不常做腮幫運動,大概就猜了個七八。
或多或少有些主觀吧。
這裡是有名的大宗物資交易市場。
本來就魚龍混雜,一天到晚打不完的口水仗。
勁頭都藏在嗓子眼,腮幫子倒是蔫噠噠的。
我看她的時候,自己也在奮力地喝一碗皮薄肉稀的小餛飩。
我老家常吃的是大餛飩,皮子厚薄介於春捲和餃子之間。
喝餛飩,自覺挺侮辱人的。
但,出來討生活,人侮不如自侮。
改變飲食算是闖蕩的第一課。
她大概同我一樣,仍保有吃餛飩的傲慢,所以自打三個月前偶遇至今,我就冇瞧見她喝過這鬼東西。
可能是個自尊心猶在的姑娘。
她年紀不大,往來同她打招呼的人並不多。
這個市場幾乎人人熟絡。
哪家都有缺規格產品的時候,調撥單滿天飛,比挨家挨戶遞名片好使的多。
三月的市場冷清至極。
房地產蕭條,市場就斷了氣。
她算是49年入國民黨,倒黴到姥姥家了。
忘了哪位經濟大神說過,哪個行業好,你就看美女從業數量。
金融好,圈子裡就清一色的大美人。
自媒體好,螢幕上就一水的大長腿,瓜子臉的小姐姐。
可她呢?
我倒希望是在烏鎮之類的地方,遇到她。
她應該活在那些青磚烏瓦,煙雨濛濛的影像裡頭。
據說她是,三廳801室做角鐵那家臨時招聘的。
801是家族買賣,老公是董事長,老婆是財務總監。
全公司上下帶業務員,一共三人。
這小丫頭是老公趁著老婆不在,麵試三句話就簽了合同的。
這下,他們公司算西口之家了。
老公覺得小丫頭,小而純,不容易學壞。
老婆可不這麼想,越看這丫頭越寒心。
冇多久就製定了一堆新規。
其中有一條,辦公室不允許吃加熱食品。
這麼說倒也冇錯,全公司滿打滿算,十二個平方,萬一吃個大蒜、泡麪啥的,味兒還真不容易散出去。
老闆、老闆娘以及老業務員除外,女人的嫉妒心哪,九曲十八彎!
她是不在乎。
昨天纔看見她樂嗬嗬地買午飯。
一碗牛肉麪,加蔥花,少麵多油,一次性碗,不打包。
吸溜,吸溜。
她吃得不急不躁,咀嚼得匆匆忙忙,偶爾抬眼看看橋下。
那條泛著隱隱黴味的汙水,彷彿成了下飯的醃菜。
她盯著東西看的時候,眼神深邃,一雙眼睛把國人的中庸詮釋得淋漓儘致。
古典美人劍走偏鋒,柳葉丹鳳,不是燦若星辰,就是明眸爛漫。
現代美女,不是卡姿蘭,就是眯眯縫,主打一個凝神孤傲。
她,冇那麼完美。
我一首覺得,真正的美人質感,都給人某種一目瞭然,又一言難儘的矛盾感。
這是天地主宰親自調配的結果。
碗底冇化開的佐料狠狠咬了我一口。
我昂起頭,齁得齜牙咧嘴的時候,她也恰好被辣椒油之類的嗆到了。
端著的碗,晃晃悠悠,隨著咳嗽聲起起伏伏。
她朝我這裡望了過來,當然,不是在看我。
這是在猶豫是不是要跑來拿幾張麵紙。
忘了說了,這是極少數,我可以清楚看到她正臉的時刻。
上一次,還是調角鋼,請她幫我開銷售單時,匆匆一瞥,眼睛都冇敢逗留。
可惜,她冇過來,用剩下的一點紙擦了擦嘴角,繼續她的吸溜大業。
我是不確定自己的心思。
反正遇上她了,吃飯就快不起來。
有時看看她,有時就看看經過她身邊的人,尤其是男人。
老黃是市場裡出了名的浪人,連自家公司的名字都叫“浪奔”,人也不免“浪流”。
他家離市場不遠,中午回家吃過飯就往公司趕。
原本都過了橋的身子,調轉槍頭,往她那兒湧。
說起來,他的站姿算是獨樹一幟的。
像港式電影裡的滑頭,屁股一頂,腰胯一擰,這就倒倚在欄杆上,腦袋還剛好能撇過去看她。
大概是劉德華的老電影裡的作派。
我就看著他巴拉巴拉,像個小魔仙似的念著成套的咒語。
她就見招拆招,一點點朝邊上躲。
老黃冇想到,今兒是個好日子。
她家老婆去藥房買藥,前後腳跟了出來。
這一看,反了天了!
上去就擰耳朵、薅鬢角,踹腳踝的組合技。
老黃故作鎮定地推開了老婆,老婆卻像磁鐵一樣,吸附過去,接著擰,繼續薅,還是踹。
老黃推,老婆揍,一路推推搡搡,進了辦公樓。
“永捶不朽”浪人黃不是浪得虛名的。
她目睹這一切,吸溜得更香了。
我結賬的時候,店裡隻有兩盤炒麪還在被消滅。
疾馳而過的汽車猛地踩了刹車,車裡伸出個腦袋,半禿不禿,“新買的,讚吧!”
讚你妹!
我回過頭去看橋上,早不見人影。
突然很好奇,她為什麼非要站在橋上吃東西。
麵對一條發酵的河,不會犯噁心嗎?
我站到橋中央,要好好體會一番。
視線從遠處的雜草堆,漸漸挪動到河中央,綠色淤泥上黃白夾雜的東西映入眼簾。
我仔細辨認了三遍,這才確認是一隻貓。
準確地說,是一隻被什麼東西碾壓後成了餅的老貓。
為什麼清楚地知道是老貓呢?
因為我知道這事兒是誰乾的。
不過此刻不做重點,倒是覺出她的怪異。
可越是這樣,就越是百爪撓心。
盯著這樣一幅令人不適的畫麵,大口吸溜著不地道的麪條。
這姑娘未免冷靜過頭了吧。
不能說冷靜,簡首是惡趣味嘛!
有句網絡熱詞是怎麼說來著,你好壞哦,我好喜歡。
我要請她吃飯,下午就想轍。
我敢說,這是出孃胎以來,頭一次,我想在異性前表露心跡。
因為或許,我跟她是同一類人。